南村鸟

抱住秋风吧唧一口

不等当铺(明侦团魂)(与真人无关)02

《不等当铺》之《喜帖街》

文/南村鸟


二、喜帖街


「每个人都有一道伤口,或深或浅,盖上布,以为不存在。我把最殷红的血涂在那里,你不懂我,我不怪你。」

 

公元2016年1月1日,店里有人鱼造访。

 

老板今天的心情很好,起床后招呼了大家一起吃早餐。我和老板都是土生土长的汉人,所以一贯是吃中食的。鬼鉴师和白账房是异类,他们都爱吃西方那称之为吐司的东西,我和老板每每看见餐桌上出现那以片计量的无味面包,都会一如既往地唾弃他们、鄙视他们、弹劾他们,几十年如一日。

 

鬼鉴师老是穿着白色衣服,头上顶着个圆盘盘,我们几个偶尔放肆时会取笑她,她平日都是很开得玩笑的,可是一般扯到这个话题时,她的脸色就会很不好,转而换上一副嘲讽的样子,抱手看着我们冷笑:“你们放心,等你们几个老妖怪魂飞魄散的时候,我一定会穿上大红裙,在店门口邀你们平日最爱的白玫瑰过来为你们高歌!”

 

嗯,她在生气时会叫我们老妖怪,当然,她在这么说的时候是绝对不会把她自己算在内的。

 

虽然她的年头也已久远。

 

昨晚我们几个去舞厅喝花酒,回来的时候吐得天昏地暗,把鬼鉴师气到砸了老板的大半身家。别看老板平日里端着成熟稳重的架子,一到喝醉的时候他也容易哭,所以当看到地上七七八八碎着他的珍宝时,他的眼泪已经不是用行这么单薄的词语就能形容的了,那可是犹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啊。我去安慰他,把他按在我肚子上,预备像安慰我孙子那样安慰他的时候,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冲我感慨:“啊,很温暖,好像妈妈的怀抱。”

 

我趁着混乱,右脚一蹬,踹掉了他一只明朝的五彩瓷器。

 

他崩溃,哭得惨绝人寰。

 

我把他按在我肚子上,像安慰我孙子那样安慰他。

 

呃,似乎有点跑题。

 

嗯,我昨晚经过了一场宿醉,相信各位是能够体谅我的。

 

现在开始说正经事。

 

人鱼小姐是正好赶在下雨天来我们店的,她的脸和所有传说描写的都一致,美丽迷人。她在来的路上被雨淋湿了,上身穿了一件华贵的衣裳,下身未着丝缕……呃……那是一条鱼尾巴来着,没有遮挡的布料,连一片鱼鳞都没有,算是赤裸着,露出鱼身本来的通体雪白颜色。尾巴那有很多的伤口,鱼鳞看样子像是被人拔去了,有很多伤口都已经结痂,后来可能又因为在来的路上被石子刮得厉害,伤口重新冒血不说,又添了新的口子。

 

鬼鉴师看见我们的目光聚集在她尾巴上的时候,红了整张脸挡在她面前,指着我和老板的鼻子、白账房的下巴,大骂流氓!变态!登徒子!不要脸!

 

我们无语凝噎,期间,我和老板还交换了下眼神,默契地对鬼鉴师为什么会单单指着白账房下巴骂这个悲伤的事情选择忽略。

 

只想说,如果我们对着一条血迹斑斑又丑不拉几的鱼尾巴,还能产生什么下流的想法,那才见鬼了呢,鬼鉴师脑子是块塑料这件事,过了这么多年,很遗憾,还是没有改变。

 

人鱼小姐的眼睛很红,像涂了血,一看就知道眼泪掉了不少。传说人鱼的眼泪会化作最纯正的珍珠,价格不菲,白账房一瞅人鱼小姐的情形,就上道地打了把伞,出门照着她来时的路捡珍珠去了。

 

我挺惋惜的,看来这些年鬼鉴师的败家折腾的都是他,每次她要购置什么乱七八糟的奇怪物件,都会去缠老实耳朵软的白账房,偏偏他都拒绝不了,不管是那张脸,还是心里那模模糊糊的印象使然,他从来都是十分顺着她的。

 

白账房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鬼鉴师拿来毛毯盖了人鱼小姐的尾巴,老板问了她的名字,人鱼小姐很害羞地说自己叫爱莉尔。

 

她本是无边蓝海里一条无忧无虑的人鱼,偶然听了海的女儿的故事,自顾自地占了人家的名字,上岸充了第二个爱莉尔。

 

说到这里的时候,连鬼鉴师都不由得柔和了双目,嗯,这是条傻叉鱼呢。

 

老板冲人鱼笑了,摇头:“这名字不好,你要是愿意,以后别人问你叫什么的时候,你可以说你叫王鸥。”

 

“为什么?”人鱼小姐歪头懵懵懂懂地问。

 

“我看了你的面相,觉得你和这两字十分的相配,”老板顿了一下,感受到我和鬼鉴师扫向他的眼神不太友好,他停顿了一下,还是撑着说下去,虽然气氛有一瞬的尴尬:“或者,你可以叫王阿,王婀,王一?”

 

我、鬼鉴师:“……”

 

真不是信口绉的,你打死我!

 

人鱼小姐垂着眼,摇了头:“不了,我还是叫爱莉尔好了。”

 

“好,王鸥。”

 

“……”

 

“我听说你们当铺里什么奇物都有,能买愿望,所以我过来想跟你们要一件东西。”

 

“嗯。”老板又露出他好人般的笑容,那些生意人的精明和市侩他掩饰得很好:“你能给我什么呢? ”

 

王鸥一副为难的表情,低头绞手指,半天支吾不出来什么。她本就来自深海,这世间走了不过半遭, 她能给什么,她什么都给不了。

 

“你想要一双人腿是不是?”

 

老板是个很神奇的人物,这条街的生灵大概都知道这个事情,他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地就赶在王鸥开口前知道了她的意图,毫不掩饰地道出别人的心愿苦衷。我也很想拥有这样的能力,因为这样看起来能稍微厉害一些,不经意间说不定我也会变成这条街的风云人物。

 

“你要腿我可以给你,只是你觉得你能给我什么等价的东西?”老板的脸上出现类似嘲讽的表情,看着王鸥说出的语气却还算温和,那是和表情不一致的两面情绪:“我不等从不做亏本的生意,你来的时候打听清楚了吗?”

 

鬼鉴师站远了些,跟着皱了眉,惋惜老板的用心:“他又在装坏人做好人了。”

 

我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们陪了老板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有人从新生到了老死,长到有人从枯骨化作了尘埃,每年这样的戏码,我和她总要看上好多遍。不肯放下执念的人为了一番意气作死作妖的上赶着摧毁自己,失去了所有后才发现,那些自以为是的同归于尽牺牲的却只有自己而已。

 

“你……你想要什么?”

 

老板的脸浮上得逞的表情,他笑笑,温声细语:“我要你的心。”

 

王鸥是人鱼岛海里的一条人鱼,她第一次上岸是在她十六岁的时候。那时海里不太平,起了海啸,连带着将贪玩没来得及躲进深海石礁的她一起拍向岸边。

 

她被一个小男孩救起来,拖着去了洞穴。醒来的时候,小男孩抱着她枕在他的腿上,他的脸离她的脸很近,她一下慌了神,急急忙忙地推开他。

 

她一直生活在海里,没见过人类,人类的语言自然也不会说,这会子很慌张,她张口咿咿呀呀的一连串话,小男孩都没能听懂。

 

她还径直陷在来到陌生地又举目无亲的悲观情绪里,嘟了嘴,耷拉了眼皮,委委屈屈地掉眼泪。那些晶莹的水滴在落到地上的时候变成了灿目美丽的珍珠,圆润光泽,同蚌婆辛劳一生孕育出来的那些俗物完全不一样。

 

是同她面容一样的美丽耀眼。

 

小男孩凑近她,手忙脚乱地安慰,想起家里父母哄他用的伎俩,也跟着跪在她面前,倾身将温柔的吻落在她的眼睛上。

 

王鸥是真的止住了哭,她愣愣看着他,脸色通红。

 

这么奇异的触感,带有温度,带有阳光的气息,她在海底从不曾遇见过。

 

“你是人鱼公主吗,叫什么名字呢?”小男孩笑眯眯地,手指戳戳她冰冷的皮肤,吸引她的注意。

 

名字这种东西她没有的,想了想,她摇了头。

 

“那你叫爱莉尔吧,这是童话书里人鱼公主的名字,你也是人鱼,你和她一样很配这个名字。”小男孩笑得更灿烂了,想起那些传说,想起那个温柔的世界,不由得眉眼弯弯。

 

她只能点点头。

 

“我叫然朋友,是这个岛的岛民。我们人鱼岛也有个人鱼公主哦!她叫娜公主,长得特别好看,像粉色的玫瑰花!”他说起她的时候,眼睛亮得不像话,语气深处带着些微的自傲,那时她还很小,根本没有听出来。

 

玫瑰花?海底里面没有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么好看。

 

“天也暗了,你赶紧回家吧,晚上海底也有凶猛的鲨鱼,你小心点。”然朋友先是到洞口看下周围有没有什么人在附近,后才转头跟她这样嘱咐。

 

这虽叫人鱼岛,但不代表人鱼真的是大家常见的物种可以和平相处,大家信奉人鱼,那是因为岛里有个继承了人鱼血脉的娜公主整日保护着这座岛。大家宽容着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生物,这其中人性本善占了几分,不可知,所以他只能尽量不要让别人发现她。

 

被放生的王鸥畅快地在海里游了一圈后,将头探出海面,冲着还在海边张望的然朋友挥手告别。

 

那是她第一次遇见这么温柔的人,笑起来好像世界都亮了,永远没有恶意。

 

如果可以,她还想再一次见到他。

 

回到海底的王鸥找到了自己的伙伴,她们经常有上岸,所以对陆地上的故事也一定知道很多。

 

姐妹们告诉她从珊瑚那听来的爱莉尔的故事,告诉她一些关于人类的事,告诉她海中央有个洞穴,里面住着跟爱莉尔交换利益的巫女。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多方探听了女巫的方位,然后日夜兼程地奔赴。

 

女巫告诉她,她近来贪恋年轻时的美色,她可以施法送她几时几分的假象,只是需要人鱼拿她们满负盛名的美貌来换。

 

且是十八岁,在最恰当最娇艳的年纪,那时的样貌都已生成,她要她那时的模样。

 

王鸥应了,然后开始了围绕海洋那长达两年漫长的游荡。

 

她那时天真得太愚昧,竟因了一个吻一个故事,产生就此交付余生的想法。

 

明明是一厢情愿来着,明明是飞蛾扑火来着。

 

可她不知所谓。

 

上到陆地的时候,她捡了破旧的衣服来穿,雪白赤裸的双足暴露在阳光下,显现出不同寻常的颜色,连皮肤下那些青色的脉络都明晰能见。

 

再见到然朋友时,境况并没有如她所愿,他似乎不太记得她,哪怕后来恍惚记起,也并没有给她什么满意的反应,顶多算朋友。

 

泛泛之交的朋友。

 

那时,她才想起,哦,自己的面容早不似往前那样貌美,现在这般充其就算一般而已。

 

白月光红玫瑰她都没那个福气成为,寥寥一面,在他印象里也不过就是个行色匆匆的旅人而已,那个吻惊扰的是她的春秋大梦,于他不曾山洪。

 

王鸥对然朋友撒谎了,说她无家可归,说她孑然一身,于是顺理成章地自降身份留在他身边学做田螺姑娘,她那时在脑子里还自不量力地想象着他们后来的日子,以为和童话故事会是不同结局,未曾想过她的命运是否会如爱莉尔一般,抑或比她更悲惨。

 

她还很年轻,所以,天真得过分了些。很遥远很遥远的后来,她忘却了这一段,眸子变得晶晶亮亮,似乎所有悲伤的故事都没有发生,那一刻,我曾也想过,是不是也要跪地恳求老板把这样的天堂施舍给我。

 

就在王鸥觉得她这辈子都会是这样平和又安稳地在他身边生活下去的时候,上苍用一记耳光打醒了她的梦。

 

然朋友已经成年了,按人类的年纪来算,他已经可以娶妻生子了。

 

当邻居们一个个来跟她透口风,说然朋友会娶岛上的娜公主时,她能怎么说?只能微笑着,箍着自己的手腕,忍住她心里奔腾的不甘,好心地说起祝福。

 

她见过那个被尊为公主的人,确实犹如皎白月光,确实比不得。

 

看着那个人,心中的自卑隐隐约约终是冒了大火,看着她和然朋友在一起亲密无间区配无双的样子,人鱼爱莉尔终于还是沾染了人类的陋习,那些阴毒的嫉妒,使她的样貌愈发丑鄙。

 

夜晚,然朋友回来,她那会儿正在熬汤,熬的是早上她乘船去附近的市集拿海鱼换来的鲜美清香的淡水鱼。香味萦萦绕绕充满了狭小的木屋子,她盛来一碗,小心地吹低了温度,端到他面前,让他品尝。

 

他低头的时候,她伸了手,缓慢摸了摸他的鬓发,问:“阿然,你今年几岁了?”

 

他看她,皱了眉:“二十有了,怎么了?”

 

王鸥摇了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眼睛里盈盈有了水光:“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很小,才十四岁那样,现在,好些年过去了,你竟然也要和喜欢的女孩子成亲了。”

 

“而我,迷迷糊糊地过到了现在,居然也很老了。”

 

这几年她沾了人烟气,学做了家务,也学了人类的人情世故,她渐来渐贪图陆地的阳光,和女巫的交易做得数额也越来越大,短短四年,她黯淡无光地苍老了十几岁。

 

多可笑,明明相差两岁的年纪,结果他在长大,她在老去。

 

单单从这点看,她就早已同他不般配。

 

“这些年,你把我当做什么呢?”

 

和她预想中的一样,然朋友迅速低垂了眼,不动声色避开她的触碰,低头去喝汤,把话说得风轻云淡:“你是我的姐姐。”

 

许是太高兴了,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地上又幻化成珍珠,在暖黄的灯光下跟着泛起芒黄的光。

 

四年的朝夕相伴,她拿她的貌美无双换来的四年陪伴,在事情都该结尾的时候,她到底得了个姊妹的身份,不是外人恶毒的那句不相干,不是她夜夜梦寐的白首老相伴。

 

原来,她是他的姐姐,这些年悉心体贴的照看,源于那八竿子打不着的血缘啊。

 

“我要是不识得你就好了,你要是不识得我就好了。”

 

这是她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朋友和娜公主的好日子快到了,王鸥一连几日躲在屋子里,透过木墙上的缝隙望着外边的世界。

 

她的阿然,牵着他的美眷,站在太阳下,肆意挥洒着笑意,那笑眼眯眯的样子同她很多年前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般耀眼,甚至还要好看很多。

 

王子是要和公主在一起的,她同爱莉尔一样,不属于他们的世界,所以所有的努力和付出,都变成了勉强。

 

她没有故事。

 

几天下来掉的眼泪有很多了,她拿那些眼泪装饰了娜公主的婚纱。想来维持着一双腿也再没有了意义,她变回了她的人鱼模样,弯腰拔下她尾巴上宛若祖母绿玛瑙颜色一般的鳞片,一片一片清洗掉腥味清洗掉血迹。

 

劳碌了两天,那件婚纱总算不落俗,时机正好赶上他们的婚期。有人经过这里,她拿被子盖了自己的尾巴,叫她们把婚纱还给原来的主人,众人赞叹她的好手艺,以及裙摆那仿真鱼鳞的美意。

 

她开怀地笑,省掉一切慰问寒暄,只藏匿在人群中央开怀畅意的笑,面容也慢慢泛了光,重回了她的美丽。

 

后来,她再没回过人鱼岛。

 

在然朋友来请她去现场见证他的幸福敲门时,她就已经离开了她生活了四年的人鱼岛。

 

从海底来到人间时,她什么都没有带,只捧了自己一颗赤诚滚烫的真心。

 

到离开这片有她心上人的土地时,她亦什么都没能带走,除却她手上那张犹如鲜血殷红的喜帖,她什么都没能带走。

 

我要是不识得你就好了,你要是不识得我就好了。

 

这是她在被老板拿走记忆前,衷心恳求我记录在故事本里的唯一一句话。

 

我要是不识得你就好了,你要是不识得我就好了。

 

公元2016年1月2日,这世上再无赤尾爱莉尔,只剩空心人王鸥。


                               ——不等当铺撒贝宁记于公元2016年1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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