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当铺(明侦团魂)(与真人无关)03
《不老梦》
文/南村鸟
三、不老梦
「彼时击节讴新声,唱彻白首之约抱柱之盟,磨肩人步履匆匆,多少相遇能有始有终。」
今辰已是民国九年,安乐街一派如初,只是街上生面孔出现得较之前是多了些。
今日天气还不错,晴,有风。
夜晚时,我扛来竹梯,到店前点了门前灯盏的火,白烛的光伸进笼身的时候,琉璃的绿光融进了黄芒,照亮了檐前的路,光的样子看起来并不沾人气,暗暗幽幽的,配合安乐街倒也相得益彰。
我把棋盘搬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在了。
那人穿着月白色的衣衫,戴着文气眼镜,背手站在屋檐下,仰头看灯,光照射在他脸上,有些悲切的情绪透过眉间微蹙的沟壑泄露出来。
“要来同我下盘棋吗?我这里实在萧索无伴,你若是不嫌弃,可以同我说说话。”我把棋盘放在了门前的院里,招呼他过来。
他的棋艺很好,过程中一直沉默着不吭声,我得空时抬眸瞥了他几眼,思索他到底几时才要把他的意图说出来。
有几百年的时间了,我一直在这里听过往的人把他们的伤心事娓娓道来,那些对他们是瑰宝也是折磨的记忆,我用了他们更想得到的东西去换,一个愿望换一个故事,其实也不亏。
我在等着他说出他的故事。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我们终于是下完了一盘棋,他单手弯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歪着身子悠闲自得地捡棋子,赢了一盘棋,看起来他很高兴。
我煮了一壶茶,茶叶放多了些,煮出来的茶水很苦,倒给他喝的时候,他并不介意那些苦涩的味道。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些许他的眉眼,我隔着大片的烟雾,无法窥见他说话时脸上的神情。
“我想要找回一个东西,很多年前我弄丢了,现在我想找回它。”
早年掉的一个小物件,在死去后万物归尘时找回,这样不知算是痴心还是无功。
大约是一段年轻时候的风月,凭少年意气妄自不惜,后来日益渐老,旧忆上心头,垂吊一口气,抓着憾事来到这里。
多少有情郎成却陌路人,多少窈窕事变道不亡魂。
不过拿嗔痴挣一不老坟,人间总有爱恨不得终。
我又给他添了一杯新茶,问他:“不难,只是你要拿什么来换?”
他拂了身上,手掌摩挲着布料发出簌簌的声音,他摊开手,一派无畏:“什么都可以,只要我有。唯独一样,记忆我就不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没忍住眯了眼,耳朵里隐隐约约听见谁家戏院传来花旦咿咿呀呀的唱曲声,一场烟云一场梦。
我其实知道他是谁,这是一种天生的本领。这里叫安乐街,可是更为恰当的称呼是鬼街妖界,我在这里一千多年了,时间很长,以至于上天对我活了很久这件事降下了奖赏,日渐一日年渐一年,我的修为慢慢高了起来。
我拥有了让所有人景仰畏惧的能力,世间事再困不得我,于是,我拿来做交易。
记忆,我喜欢这个,在我看来,这个可以无价。
可惜,偏偏这人不给我。
“我要你的嗓子。”
“好。”
他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到底也是挣扎了一世,他终于厌倦了浮华名利,如今,只念着他的温柔乡。
他叫撒贝宁,在世时是花田镇梨园里撒家班的班主,投派昆曲,以一曲《游园惊梦》名满业内。
少年时个性张扬行事乖张,堪堪也算纨绔,除却昆曲,最为外人称道的还有他心系杨家宅蓉小姐一事。
年少成名,心气自然被吹捧得高了些,他那时目空一切的样子很不得杨家老爷喜欢,自家女儿自然不愿托付他。
历年来棒打鸳鸯的戏码如何做的,杨老爷也效仿,日日派人跟着蓉小姐,掐断她能和撒贝宁联系的一切途径。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撒贝宁何许人也,鬼点子从来不缺乏,在明面上不行的事前,他多得是法子暗着来。
花田镇花灯节的时候,他悄悄来到杨家某一处的墙角,四下打量了下,确定无闲杂人,才伸长了脖子学野猫的叫声,知会隔墙那人可以行动了。
蓉小姐踩着婢女的肩膀摇摇晃晃地攀上墙头,在看到撒贝宁的时候小小地欢呼了声,随即笑得眉眼弯弯,攀附在他肩头下了地。
那天的烟火,在撒贝宁的记忆里好似是他活过的这些年岁中看见过最为璀璨的,他在讲起这一段时,目光柔和地落在一处,眼眸虚涣,回忆起那个人,连带着把和她相关的一切都美化。
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在遗憾,也是真的在难过。
那时蓉小姐还是温和善良的人,遇见一件温情的小事都能感动很久,她挽着他的手,穿过人山人海,穿过大街小巷,心里想的满满都是和身边这个人地久天长的未来,她以为她能和他永远。
她送了他一个大红色的荷包,她绣了很久,绣了很多,她千挑万选了一个绣得最好的荷包在花灯节这天送给他。
荷包正中绣着两只鸳鸯,相依相伴地浓情蜜意着,她落针时不知肖想了怎样的细水长流,才能将这些针法这样细细密密地落下。
撒贝宁回忆起来的故事里,在风暴没有来之前,他对她的态度怜惜却无郑重,以至于由她送给他的东西,这些年稀稀拉拉全都没了干净。
他那时以为他们有未来,所以她送给他的衣服,他穿了,坏了就扔了,她纳了千层底,他嘲笑了一番手艺,还是穿了,坏了就扔了……就连她送他的那个荷包,也在某一天被他丢失在哪条穿堂野道了。
纠缠了些时日,最后什么念想其实都没有留下,他往后失去了她,能怀念的好像也就只剩个脑里的印象。
在风和日丽的一日,有人打听来消息,说杨老爷把杨家小姐许配给了王家的独苗少爷,他当时怔住了,没有反应过来,撑着椅子的扶手呆呆地在家里坐了半日。
后终是不甘,和家中父母商量了下,提了他近年自己挣的那大把金箔玉衣上杨家请媒婆说亲去了。
然,他的诚心诚意压根没有得到很好的对待,杨老爷看着他狠狠地奚落嘲讽,一口一个戏子,根本没有给他什么礼貌得体的好脸色。
他热爱的戏剧在同好眼里,自然是闲情雅致,可是在许多老辈眼中,那就是一个低贱的职业,整日捏着兰花指爱生爱死地咿咿呀呀,比不得那些家大业大的富贵老板。
撒贝宁那时还很年轻,意气用事了些,见着有人说给他难听话,也顾不得对方是谁,只管尖牙利齿地回击,不肯落口舌下风。
杨老爷叫人把他轰了出去,连着那些提亲的礼物。无事看热闹的人很多,三五成群地讨论他嘲笑他,撒贝宁捡起地上掉出来的金缕,站在杨府门前,满脸通红,浑身发抖。
而后,无视朝他奔来的蓉小姐,愤愤甩袖,转身回了家。
他的骄傲被人践踏了,他向来被人追捧着的,如今因了一桩不如意的姻缘,他被人众目睽睽地羞辱。
戏子……很荒唐的称呼。
他回府后一直闭门,勤学苦练,强迫自己忘掉那些耻辱,有下人报杨家小姐一直登门,他听了没应声,挥挥手,谢绝了她的探望。
他把他的骄傲放在高处,因为他站在云层里看过众生淤泥一样粗鄙的人生,所以他苦读十年寒窗,所以他日日夜夜练习昆曲,挣得一身气派,奋力将自己和那些人区分开来,他以为他已经很成功了,可是没有想到还是被人看不起。
他太气愤了,所以,见着那人,再多的爱意也被难堪遮盖。
我告诉他,你只是爱自己比爱她多一些。
他当时坐在不等大堂的雕花椅上苦笑,看着有种错觉,似乎那一瞬,他又苍老了很多。
要是当年姿态放低些,他这辈子也不至于落得抱憾终身客死街头的下场,一切源于放不下脸面罢了。
蓉小姐一直在门外叫喊,后来,杨家老爷派了人来把她抓回去,一众围观的,指着她骂不顾廉耻,她缩了身子,躲在人群中避开众人的目光。
她心中有些模模糊糊的感觉,不知是不是撒贝宁的反击报复,他当日在杨府受的折磨,也叫她千千万万受一遍。
蓉小姐和王公子的婚期已至,当天她坐在铜花镜前一直垂泪,杨老爷进来开导她。
“女儿,也许你现在会怨恨爹,但是你相信我,我是你爹,我不会害你的!”
“你且看着吧,终有一天,你会发现爹绝了你和撒贝宁的事这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他是浪子,你留不住他的,他把自己放得太高了,那性子根本就不是过日子的料。也许他懂那些弯弯道道,几月几年的能和你风花雪月快活些时日,可是,要想一辈子就太难了,爹不能任着你往下跳耽误自己啊!”
“王家公子人虽是迟钝了些,可是胜在人老实,对你也有情谊,你跟着他,不说别的,委屈肯定是能免的。你性子烈,待嫁到王家,凡事别太过火,和婆家人好好相处,别让爹忧心。”
杨老爷说到最后,眼睛也悄悄红了,他伸手擦掉蓉小姐的眼泪,哑着声:“你知道的,爹只有你一个女儿啊!”
蓉小姐流着眼泪,看见父亲两鬓的白发,也是忍不住的悲切:“爹,我一点都不喜欢王家的公子,你跟我说以后,可是现今单单你让我嫁给他这一事,我就感到万分委屈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只是开头,往后就不会了。”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杨老爷出了蓉小姐房间的时候,脑子里闪过这句话,思索一阵,以王姓女婿的名义写了一封邀戏帖,携了喜帖差人往撒府送去。
不时,果然传来撒贝宁震怒,当场撕帖的消息。
巧得紧,这边蓉小姐正托着贴身的丫鬟去给撒贝宁送信,请求他来带她走。撒贝宁因为帖子的事正恼怒,见着她身边的丫头,只道是过来添油加醋让他更加不好过的。
于是,他拿笔提了一副祝愿百年好合的字扔过去。
那个在喜堂披着嫁衣画了红妆的姑娘,揣了衷心的恳望也抱了舍弃一切和他一起奔赴的决心,她殷切等待着她的良人来救助她,可是无果,她等来的自由与爱恋没有,有的只是薄情人笔法利落决绝的一句百年好合。
真有心,甚至还在黑墨色的字上撒了金花,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的,都将她的眼睛闪得流出了眼泪。
蓉小姐冷了面容,掀开盖头,推开拦住她脚步的人群,不顾她父亲在后头的叫喊,她一步一步走到撒府,无视那些等着看她好戏的闲人,一步一步,冷静地走进了撒府。
向来都是多情种,哪得只心守一人。
她进去找到撒贝宁的时候,他正坐在大堂里握着他的金扇把玩,几朵艳红生动的牡丹在一张一合间绽放又萎落,配合心情,配合境况。
“你怎么不来?”
也是在开了口后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早已热泪盈眶,盛大的委屈堵在喉间,变作浓重的哭腔,她毫不保留地在他面前释放自己的软弱。她想问问他,为什么不来呀,她明明等了他很久的,她那时真的很伤心呀。
“杨小姐……哦,不,王夫人,”撒贝宁看见她,阖了扇,扯出一个讽刺味极强的笑容,佯装诧异:“您怎么光临寒舍了,今日不是您和王公子大喜的日子么,您要来,怎么也派人来吱一声,我等也好早早在门口恭迎,不至失了礼数。”
蓉小姐瞪他,这些阴阳怪气的话听进她的耳朵,全都成了刀子,刮得她筋肉疼痛。她活到今也十几年了,自小被人捧着护着,从未受过什么委屈,此等羞辱,已算生平之最。
她的沉默忍言没有让他收敛,反而更激得他口不择言:“王夫人,你且回头看看,我撒府门前聚了多少好事的闲人,你今日这样兴冲冲地跑来我撒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我撒贝宁有什么牵扯,你此番如此,有想过杨家和王家的处境吗?今后,你若是想被人戳着脊梁骨过日子,那你也别搭上我啊,我撒贝宁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您如此高风亮节的杨家!”
“你为什么不来!”蓉小姐再冷静不了,揪着撒贝宁的衣襟,用力的撕扯,她声嘶力竭地冲他指责,那些闲言碎语她再也受不了了。
“杨小姐!”撒贝宁扯下她的手,扳过她的脸,一字一顿地对她说:“这事压根就怪不得我!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谁辜负了谁,你说得清么?”
“你父亲常说我低贱,可杨大小姐你看看,现在到底是谁在不要脸面,大婚之日跑来我撒府,不知杨小姐王夫人你是想些干什么!”
“啪!”
平地惊雷般的一声响,撒贝宁偏过头,头发有些乱,蓉小姐站在他面前,高昂着头颅,冷冷看着他。
“撒贝宁,如此看来,以往是我高看你了,你果然同我父说的一样,戏子!你啊这般骄傲,这般眦睚必报,和市井垃圾一样,男人该有的胸襟与气度没有,倒和你爱的莺莺燕燕戏文男子一般小气烂价。我妄想将余生寄于你,可真瞎了眼!”
“你肯寄,我倒不肯要。”
“啪!”
又是一记巴掌,蓉小姐拔下发髻上的一支金钗狠狠摔到地上,指着地上四散的珠玉,笑:“如此,很好。”
“此后,我们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只当前尘做了一场虚无缥缈的梦,你醒来,仍是醉卧牡丹亭的花衣公子,而我,是红墙高楼里尊贵无双的王杨氏夫人,我们殊途,亦不同归!”
“殊途,亦不同归……”撒贝宁重复这一句,把脸埋在手掌里,整个人都在发抖。我上了前去安慰他,手指在触碰到他肩膀上的时候被冰冷的冬意刺痛了下。
漫天的白雪纷纷扬扬,街边鲜红的旗帜沾了白,被风一吹,也跟着抖落大片的冰冷。路上的行人无几,富家金碧辉煌的马车轮子碾过积雪,压出平行规律的两条行线,车窗有帘子纹了花田镇大家酒庄的王字,随车行晃晃荡荡。
撒贝宁徒步跟在车子身后,大雪落了身,把他染就得更加苍老年迈,他想喊谁来着,可是大雪封喉,一张口,凛冽的冷风就钻进他的喉咙里,刺激他猛烈咳嗽了几次,往复学聪明了,不再张口,只奋力直追着马车,想着再见那人一面。
到底岁月不饶人,花甲之年的他尽了余力也没能赶上那辆马车,他挣扎着最后一口气,跪伏在地上伸长了手想探向行远的那人,可是上天无动于衷,他到死,也不得与那人再见。
色无巨差的白雪逐渐盖住了冷却下来的尸体,将流的眼泪凝在眼角结成了冰珠,撒贝宁睁着眼,面容无比悲憾,到大雪彻底把他连同衣角都埋了的时候,天地怅然,白茫茫一片。
呼啸的北风穿堂变了声,像鬼魅咿咿呜呜的呻吟哭喊,那是他的曲终,散场。
画面到此,撒贝宁回神抓住了我的手,神情狰狞,面容可笑,他的指甲陷进我的骨肉里,大片黑红的血水往外潾潾,一嗒一嗒掉到地上,生长出无数萋萋高摇的绿株。
“我这一生,几沉几浮,最终总是荒唐!”
“何先生,我荒唐啊!”
他说这话时,心里念着的不止是他和蓉小姐的那段斑斑往事,还有的是他在后来的时光里错手致成的循环孽缘。他以着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对后辈谆谆教导,想着让他们一生走得顺遂,却不曾想,他恰是引着他们重蹈覆辙。
他太荒唐了,所以才会拆散何二月和小怡。
也是长大后真正担了父亲的身份,他才总算是能切实体会到当时杨老爷的用心。拜在他门下的何二月,连他年轻时的脾气都学得入木三分,他为了自家女儿,对何二月的好高骛远心高气傲感到无比的厌恶,自然而然,他不愿把小怡交给他。
事情兜兜转转到了不能挽回的境地,最终,他将女儿许配给了做酒业营生的王家公子。
那些年,他栽过很多跟头,吃过很多苦,性子渐渐沉了下去,他顺着家里人的意思,娶了清白姑娘做了妻,妻子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在生产当天因为难产过世了,他郁郁,守着一个独生的女娃娃,再不肯婚娶。
而那个人,端坐在高墙砌成的堡垒里,安心做着她的王夫人,和夫家上至公婆夫婿下至妯娌亲戚都相处得很好。
子女婚礼那天,撒贝宁早早去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不知道存了什么心思,他那天甚至还早起了很长时间,窝在房间里给自己整理行装。可是,在他坐在高堂受新人那一拜的时候,下人耳语,说蓉夫人身体抱恙,就不至前堂来了。
他还是没有见到她。
又过了很多年,王老爷去世了。
在王老爷走的那天,王家的下人们置来白绸挂满了王府,撒贝宁听到了消息赶去王宅,却在远远的地方止步。
蓉夫人站在门口,看着仆人们扛着梯子忙活,她眼看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多时,府里的婆子牵着小少爷出来,手里还提了个鸟笼子,欠了身,恭敬地把鸟笼递给她。
小少爷抱着她的腿,奶声奶气叫她奶奶,她摸了摸他的头,脸上总算有了浅淡的温意:“酒儿乖。”
风起时,她眯了眼,那些未固定好的白幔被吹起,扬高了身姿又稳稳地落下,周而复始。蓉夫人抬手掀了鸟笼的小门,那只早雀顿时挥翅高奔,彻彻底底地离了她,离了了无人气的王门酒府。
撒贝宁回去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
迷迷糊糊沉溺在梦境里,他追着年轻的自己跑了许久,路上遇见许多熟识的伙伴,也看见在幽深的堂廊里低头专注绣着花朵的蓉小姐。
他跑过去,路就从他的脚下延伸出来,到他筋疲力尽的时候,他也没能前进分毫。
他痛着醒来,一摸脸上,全是冷却的水珠。颤颤巍巍地跑去翻箱倒柜。撒贝宁的动静惊动了许多人,管家徒弟都过来问他怎么了,他摇头,将手上的香包扔得老远。
他没有怎么了,他只是遗憾而已,他只是难过而已。
阔别几十年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甄富贵死的时候。
她被众人簇拥着走来,历年来的经历把她身上潜藏了很久的凌厉气带出来,她正色着神情,不怒自威。
很多年过去了,她从正当芳华的蓉小姐,慢慢变成了蓉夫人,再慢慢,慢慢地变成了尊荣华贵的蓉大奶奶。
蓉大奶奶望见了他,有愣了下神,随即也无虞,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微微歪了首,算是打了招呼。
她向来聪明,投毒杀人这等唬人的把戏,她一下就识破。大徒弟被揪了出来送了官府,剩下的闲人她也一一打发,到小怡时,她转过头看着撒贝宁,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眼里有轻蔑:“撒班主,你女儿可真同你一般啊。”
小怡和二月的事败露,他也责怪女儿的不自爱,今听到蓉大奶奶这样说,那股子羞愧又涌了上来,支吾了几句,才怏怏:“我会好好教导她的。”
她不再搭理他,连个眼神都懒得再施舍,撒贝宁就站在她身后,看她像来时那样又被簇拥着坐上马车离去。
讲不来是因为什么,他愣愣跟了上去,挥了何二月拦他的手,也拒绝了小怡伸来的油纸伞,他提步跟着,任白雪落满肩头。
后来阖上眼的时候才恍惚觉得,似乎那刻谁都预见了他不多时后的结局,他倒在地上的时候,手撑着心脏,他想笑,可是冬意冻得他脸都僵了,做个表情都艰难。
弥留之际,他好像看见了金橙色华美富贵的裙角立在他身旁,良久良久都没有动作。他猜想,她在居高临下地观望他临死前的颓颓洋相,望着他的眼神,应该没有爱,也应该不再有恨,只是如同看到醉汉冻死街头那般的冷漠,兴许她心温些,还应该会有点点的怜悯。
这已经算是慈悲了,如果能有,那就很好了。
温热干燥的指尖落在他的眉眼上,痒痒温温的触感是在他对这世间最后一刻的感知。
宇宙洪荒间,这真的是他对她最后最后的印象了。
“我真的爱她。”
撒贝宁在我面前红了眼睛,敛了眉低下头去,我伸手去摸他的喉咙,想象他在戏台上画着千娇百媚的妆容,涟涟缱绻风情的目光,演绎那些话本里才子佳人的爱恨纠缠。
我用了法,顶在他喉间的手掌闪现出白光,偶一用力,慢慢拿出他的声喉。我尽量少给他制造些痛苦,出手时没有多停留,迅速结束抽离的动作。我闭上眼,闪了一缕魂魄出去,摇摇晃晃的感觉颠得这个世间都虚妄,不时撞到哪只妖怪,逮住一个询问一个,找失物的苦差事总算不是太难。
一炷香的功夫,我回了不等,递了手上那个暗红色的老旧荷包给他,撒贝宁小心翼翼地接过,神情虔诚得像信徒对观音的膜拜。
我没告诉他我是在哪里找到它的。
那个丢失的荷包其实一直在蓉大奶奶那里,她把它保存得很好,所以才会在几十年后也仍旧没有损坏。
我去了王府,正好撞见故事里的另个主角垂着眉眼摩挲那个我要找回的荷包。她看见我了,我顺势向她说明了身份和来因,她没说话,只是轻微地叹了口气,继而笑笑,将荷包给我。
她的精神没有多好,撑着头歪在贵妃榻上,冷清着神情,看起来,也是个垂死之人。
她问我:“你能看到我的下辈子吗?”
我点头。
她又问:“那我还会和他碰上吗?”
这个我没想答她,泄露天机的事我目前还不想干,而且她并没有说要拿什么和我交换,我平白就说了,有点亏。
她不理我,撤了支撑的手,平躺在榻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再次说话的声音很轻。
“如果能相携着走一生,那就没什么所谓,如果注定有缘无分,那就算了吧,不要遇见了。”
“折腾了一辈子,我真的累了。”
儿女情长,这四字听着就有些小气,她本意潇洒在这世间走一遭的,没想到意外的在这里纠缠了这么久,怨来怨去,爱不得,恨不起。
窝囊得紧。
桌上放置的当物荧荧透着光,我上了前去,预备拿到聚物堂。门前点的灯盏被安乐街晚上的阴风吹得明明灭灭,灯火摇曳,晃得我头有些晕。
“谢谢。”
一句沙哑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如同失了光泽的璞玉终于石沉大海。我手上的东西沉甸甸的,受这物压迫,这句谢我没敢应他。
况且,何必谢我,他付出了代价,而他要的那个东西对于某人来说,拿走也是解脱。
我不等,典物也当物,渡人也渡鬼。
——不等当铺何炅记于公元1920年4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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嘤嘤嘤~奴家是没有人气了吗T_T你们都不给我评论,我写得好辛苦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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