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村鸟

抱住秋风吧唧一口

不等当铺(明侦团魂)(与真人无关)04

《痴情司》

文/南村鸟


四、痴情司


[你有没有见过在花市赏着鱼的那个他,他有没有向你朗诵闪电一般霹雳诗歌,是否提及去年的我,叹气像是在黄昏里沮丧的春色?

你有没有见过用报纸折青蛙的那个他,他有没有教你摘下风中搔痒难愈的月色,曾麻木渡过哪条河,丝毫不错愕,用目光托起船舸?

你有没有见过病毒一般的他借眼神传播,他有没有向你说天生痴人是勤奋不可得,是否提起少年的我,曾有一刻,配合发梦的坎坷,将语未落,却将茶水缓慢递给唇舌?]

鬼留洋牵着一匹马出现在不等门口的时候,我照老板的意思正准备出来收拾店面预备开张。

 

我叫撒贝宁,前不久刚跟何老板换了东西,出去又游荡了许久,后来实在没有地方去,就厚着脸皮在不等当铺里当了个不顶用的记事一职,今天是我上班的第六天,1920年9月28日。

 

一开门看到她的时候,我总觉得有哪里违和。

 

鬼留洋看起来才十几二十岁左右,估摸着该是个浓墨重彩欢心惬意的姑娘,可是她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色洋装,牵着一匹红褐色皮毛的战马在街头站着,脸上表情无波无澜,一派死色。

 

老板出来迎了她进去。

 

鬼留洋进去时从我面前经过,这时我才看见她盘起的头发上还戴了一朵白色的丧花,除此,再无装饰。

 

“哦,遗孀。”我在心里这样叹息。

 

鬼留洋开口说话,口音带了严重的洋腔,她跟老板说她要一架钢琴。

 

我想起了前两天老板刚让我擦拭完的那架黑钢色的西洋琴,老板往常都将它束之高阁,那天反常地让我清理,然后差人搬到二楼的一间房间里。

 

老板不愧是老板,我现在除了这样感慨,已经再想不出该怎么赞扬他的未卜先知了。

 

老板示意我去拿他那本刚传给我的、宝贝到不行的记事簿,搭配青墨色的墨水,稍后悉数将鬼留洋这人口里吐出的字句都记录完整。

 

他翘着二郎腿坐在大堂的议事椅上,笑得如沐春风:“买,卖?”

 

鬼留洋天真地掏出自己身上所有的金贵首饰放在老板面前,以为这样就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炎夫人,莫不是你有什么误会吧?我手上的钢琴是我费了好大功夫得来的,音色可胜过这世间所有的俗物,拿钱财来求,怕是不能。”老板笑着朝她摇头,手指扣在扶手上,颇为漫不经心。

 

鬼留洋皱着眉,问他:“那你要什么?”

 

“记忆。”

 

鬼留洋很干脆地摇头,一点迟疑都没有:“不行。”

 

老板正色起来,摆正了姿势,语重心长地劝谏她:“你已经死了,何必留着活着时的伤心事在脑里,横竖你都回不去,为何不索性抛了,日后去投胎或是在安乐街安身,都好过你现在。”

 

她还是摇头,低下首,眼睑垂下来,睫毛微微颤着,说不出的疲惫:“不了,人活一世,在世间得到的东西浮名全都带不走,他也没留给我什么,这一份虚无缥缈的回忆我再守不住,那我这辈子真的是白活了。”

 

“你就不痛苦吗?”

 

“痛,可是没有法子,我还得靠那些继续撑着。苟延残喘,说的大概就是我了。”

 

老板没再强求,目光沉沉地看着对面低头绞手指的鬼留洋。我看得出来,老板有些心疼她,事实上,我也是。鬼留洋这个年纪,在世时应该也算是我孙辈的,她还那样年轻,结果居然接着我这个花甲老人身后踏入了黄泉,照看她本来该是恣意飞扬的,如今这样低眉顺眼,多少光芒都被遮挡。

 

“那你要拿什么来换?”

 

“马,行不行?”鬼留洋一下提了神,指着门外柱子拴的那匹马,认真地询问意见:“那匹马是我夫君在世时最喜欢的了,我死的时候特地把它带在身边,你都不知道,大火烧得它总是嘶叫挣扎,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稳住它的。我拿这个跟你换,可以吗?”

 

“好。”老板依了她,起身沏了两杯茶,一杯端到她面前,一杯自个捧着:“拿马换就拿马换,不过这买卖我做得实在是亏,不如你暂时就留在我的当铺里,给我干活,多多少少也抵些亏损,可以吧?”

 

“嗯!”

 

在鬼留洋说的话中,我知道她离世是因为自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珍爱自己的身体已经是大罪过,她还轻贱自己的性命,如此,在阴间,可是要受罚的。

 

大约是当幽魂游荡几百年,大约进地狱受几层苦,大约来世不为人。

 

老板留下她,应该是想给她个安身之所,他向来见不得小姑娘受什么苦难,总觉得她们该如高山圣洁的花朵一样,在朝露与艳阳下干净美丽无忧无虑地生长着。

 

当鬼留洋说她生前是芒城大帅府的夫人时,我着实是被惊了一下。传闻芒城日前死了镇守的甄大帅,他的儿子炎少帅继承了他父亲的位置,成为芒城新一届的镇军将领。

 

外界形容年轻的炎少帅是麒麟才子,惊才绝艳,样貌无双,年方十八,打过的胜仗已不计其数,可惜天妒英才,刚继位不久,就在一场战争中被熟人暗算,英勇地战死了。

 

芒城和花田镇离得不算远,这些故事常常能传到小镇上去,以前我也常听说书的讲起这些兵事,不过之前总觉得离生活太远,我没在意,只是当故事听听。

 

如今,戏本里的人走到现实中来,我除了感觉不真实,更多的是浓重的悲哀。鬼留洋身上的气息太绝望了,像大片大片的黑色把她涂抹了,原本的颜色一点点都不复见。

 

她说她和炎少帅故事的开始并不光明磊落,她用了约莫称之为美人计的法子,去教会里偶遇做义工的炎少帅。

 

她大他两岁,又去西洋生活了段时间,性格方面比他外放得多,她那时真的像颗钻石,不管在不在光明里,都闪闪发光,夺人眼球。

 

根本没有什么意外,炎少帅爱上了她,或许在第一眼,或许在日常的相处中,他早就不加抵抗,主动缴了枪械。

 

鬼留洋有时也会想,是不是自己跟姐姐一样,眼神还是骨子里都存了风情,不然,怎么这世间的男人都这样愚昧,只由三言两语,就轻易交了真心,让她每前进一步,愧疚就汹涌。

 

如愿进到了大帅府,她担了鸥姨太钢琴老师的名,除了授课,她有大把的时间在大帅府里自由出入,想要查她姐姐的失踪案容易了很多。

 

甄大帅的秉性,来之前就是有耳闻的,他看着鬼留洋的目光如狼似虎。炎少帅让她尽量和鸥姨太待在一起,等他回来时就过去找他,或是早早离府,鬼留洋那时靠在他肩头笑,左手摸了自己腰间的匕首,笑得连泪光都出了来。

 

她大概是爱上他了,爱上仇人的儿子。

 

在哪一刻算开始呢?

 

在炎少帅半跪着替她抖落高跟鞋的碎沙时?在炎少帅挑胭脂替她画眉时?在炎少帅坐马上飒飒朝她伸出手来时?

 

记不清了。

 

确定关系那天,暮光沉沉,夕阳藏在山林里,大片的云霞渲染天空,颜色鲜艳,像她在外国涂抹在画纸上的油画图。

 

她在教会弹钢琴,一指一指流露的都是悲伤的曲调,炎少帅踏步而来,伸指抚了她眉间的哀愁,凑近她,咬了一朵红色的玫瑰,抵着唇送给她。

 

她的眼眉微挑,粼粼眼波流转,后终是低头笑了笑,算是承了。

 

这爱来得满是算计,计谋用了几次,总算奏效,她说不清自己心里当时到底是欢喜多些还是内疚多些。

 

她其实有机会杀了他的。

 

那天她和鸥姨太她们几个姨太太虚以委蛇乏了,揉着太阳穴进客房歇了片刻,醒来时惊觉自己到了炎少帅的房间。时辰已是夕阳西下的光景,旁边床上侧躺着的炎少帅拿一把蒲扇有一阵没一阵地对着她扇风,他闭着眼,大片霞光打在他脸上,硬朗的五官生生添了柔和,她看着他,不知道他醒没醒着。

 

鬼留洋从头饰那里拨出一支长针,伸到他的喉间,一动不动。

 

夏季炎热到不行,到了傍晚,温度攒在地面,更是闷热得炙人。炎少帅额头上沁了细细密密的汗,饶是如此,他也没有转手替自己扇几下。

 

都说兵场待久的人,防备心很重,乃至对着自己的亲人也是易警觉的。鬼留洋那时不知作了什么打算,靠近他,朝他吹了口气,没想到炎少帅竟沉沉,并没有什么反应。

 

那一刻,她想着,这个人她尤其想和他天长地久下去,泰半光阴过去,她和他慢慢变老,那些恨,囫囵仓促地结束掉。

 

她真的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谎言是在甄大帅死的那天被戳穿的,芒城的何探长过来调查甄大帅的死因,期间搜出她和过去的一些联系。当白小蝶的名字被探长写在木板上的时候,所有关于鬼留洋的疑问都已明朗,撒参谋在旁煽风点火,炎少帅望着她的目光深谙,沉默着一言不发。

 

当晚她就收拾包袱准备离开大帅府了,可是人还没走出大门,就被士兵拦住,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她转过头,炎少帅挑了一盏灯高高地提着,与他的脸齐平,灯光衬着他的脸,特别好看。

 

“我并不在意,所以不要自作主张,你不用走。”

 

“可是我……”

 

“明天城南果农会送些你喜欢的荔枝过来,你到时不要贪嘴,不然上了火,我不理你的。”

 

鬼留洋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并且和炎少帅在三天后成了亲。

 

因为还在丧期,所以婚礼没有大操大办,只是将士们小小地聚了一下,喝了杯喜酒就算了事了,后来她便搬到了炎少帅那里,同食同宿。

 

贾城的进犯来得无征无兆,她还记得那天她正和炎少帅闹着脾气,府里的厨子做的菜咸了些,她吃得不对口,硬生生憋出了一口气,郁闷着不肯和炎少帅说话,任凭怎么哄都无效。

 

新任的参谋火急火燎地进府,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叫人拿了军衣就要走,临了还回头观望她的脸色。

 

她去剥青桔的皮,清新的香气扑扑散开,她起了坏心,趁着他不在意,塞了一瓣进他嘴里,看他被酸味刺激得皱了五官,感觉心情好得不得了。

 

她其实一点都没有生气,她只是喜欢作弄他而已,看他为自己这样担心,总会有一股不能抑制的欣喜。这点小小的恶趣味,算是平淡生活里的一点点调味剂,她这样烂漫的人,总不能像那些小家碧玉大家闺秀般同夫君索然无味地相敬如宾下去。

 

意外地,城几天后被破了,有炮火声不断传来,空气中仿佛带了房屋风土的飞沙,鬼留洋那天出奇的冷静,站在院子中间望着城门的方向寂寂无声。

 

心里有预感了,那人她留不住,这座芒城的子民也将重新冠名,伏低在另一人面前卑躬屈膝。

 

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明明是白天,可总觉得黑夜成片积攒着铺天盖地地朝她压过来,眼睛很清明,可是,什么都看不见。

 

看不见她和炎少帅能有的白头偕老,看不见他该着的平安顺遂喜乐年,她看不见她和他的未来。

 

她看不见自己的未来。应该,也没有了。

 

那天他回头望着她的那一眼,不知是不是哪一刻的福至心灵,他早早预见了将来的结局,所以,在事情还未完全进入死局前,最后一次,深深地将他珍爱的姑娘印在眼睛里,踏黄泉前,再一次念她一遍。

 

撒参谋,抑或该称之为芒城新一任的主,他叫人拖车把炎少帅的尸首送回来,鬼留洋很冷静地谢过,走上前,一个人很谨慎地将她的夫君背起来。

 

炎少帅的身上满是窟窿眼,潾潾往外滴血,鬼留洋身上的白衣服很快就被染红了。没人敢上前帮她,那时她的神情,像是在做一件很庄重的事情,丝丝毫毫都不能马虎不能打扰。

 

在鬼留洋关上那扇已经空了的大帅府大门前,她甚至还对门口那些反水背叛的兵将笑了下,那眼神没有一丁点的怨怼,可是谁都知道那眼睛里面的笑意多绝望。

 

谁都是受折磨的。

 

在乱世里,没有谁活得容易,没有谁的命该被轻贱。

 

鬼留洋深知这些道理,所以,她谁都不怨恨,她只是知道,她活不长了。

 

1920年9月22日,芒城陷,当日易主,旧帅战死在城门。

 

同日晚,芒城大帅府起火,火势甚大,无人能救,于次日,在原西厢房搜出三具尸体,一男一女加一马。

 

鬼留洋在嫁给炎少帅的第二十二天,自己放了把火,将炎少帅生前最爱的人物都烧祭给他,一人一畜,一妻一伙伴。

 

故事讲到这,总觉得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架不住旺盛的好奇心,我率先赶在老板开口前,就问了她:“不对啊!你和你丈夫一起死的,你们可以一起投胎啊,犯不着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苟不苟喘不喘的!”

 

鬼留洋抬起头将笑不笑地,没有嘲笑我的没见过世面:“他杀过太多人了,这刻,估摸着正在哪层地狱里受着罚呢。”

 

“杀坏人也算?”

 

她这下是真的笑了:“你倒比我还天真,什么好人坏人,都是人命,没有哪条规定说坏人被好人拿了性命是天生该的。况且,他杀的不该称为坏人,只不过是他的敌人罢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在光的投射下,落在下睑,变成了稀稀疏疏的影子,唇角僵硬的维持一个牵强的弧度。鬼留洋一个人畏缩着寂静地坐在风口里,看着单薄萧条,像个在风雨中被强硬拉扯长大的孩童。

 

老板给她续了杯茶,语气不详:“他的罪他受着,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去投胎?”

 

鬼留洋掰过手指细细地算下,有些遗憾:“算起来,我同他在一起,抛掉前期虚情假意勾心算计的时段,省掉和他使性子闹别扭的日子,真正的好好相处其实没有几日。终归是我先设了局,终归是我欠了债的,我得还,我得等他。横竖我死了,不会再老了,等他几百年几千年后偿完罪孽出来后,我仍旧是二十岁的容貌,他应该还是愿意和我在一起的。”

 

老板看着她下结论:“痴人。”

 

她笑,颤颤巍巍地掉眼泪,她在给自己的永生永世下审判。

 

“无妨。”

 

这条路啊,她后退不了啊。

 

好遗憾,我第一次记录别人的故事,里面的不圆满在凄风冷雨中同样让人畏缩。这不等,过去经历的,将来即将面对的,我好像懂得了,老板也该懂的。

 

「八百毫升的酒精,爱意滋生,青炉子煮上一杯,旧唱片沙哑歌声,岁月淋湿衣裙。」

「她的眉头住满了孤独。」

 


                                ——不等当铺撒贝宁记于公元1920年9月28日

评论(23)

热度(513)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